苏轼的诗词往往涉禅,但多晦涩难解。比较生动而为众所周知的是《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其实“峰”、“岭”皆为观者实见,不可谓不“真”。况且身在此山中能看到的不仅是“峰”、“岭”。
李白登庐山,看到的是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杜牧登庐山,却从东林寺看到“绩效工资”,又看到功成身退的前辈:“方趋上国期干禄,未得空堂学坐禅。他岁若教如范蠡,也应须入五湖烟”;谢灵运登庐山绝顶,看到的是时间的悠远:“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司马迁追寻禹迹,南登庐山,看到的是前人治水大业;鲍照登庐山,看到的却是尘世的污秽:“松桂盈膝前,如何秽城市”。南朝徐州人刘子卿隐居庐山,居然见到花仙二女。白居易在庐山上盖了一间草堂,“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三宿后居然物我两忘——“不知其然而然”。
苏轼主张跳出“此山中”。隐居庐山脚下鄱阳湖畔的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看到的是不可言说之物——“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与白居易相通。我远没有古人的洒脱通透,喜欢从GoogleEarth上看山河,喜欢转来转去地把玩,自有一番景象催生豪气。真也乎?实见,果真也乎?未必。比如,就看不到流水潺潺、鸟语花香,更看不到花仙二女。
上述这些加在一起就是庐山真面目吗?远不是。比如土壤学家在庐山看到第四纪红土剖面。生物学家在庐山看到37种兽类、170余种鸟类、2000余种昆虫、近3000种高等植物。气象学家则看到了难于解释的“天池佛灯”,那灯火“闪烁合离,或在江南,或在近岭,高者天半,低者掠地”,被竺可桢列为庐山三大疑案之一,至今仍无定论。地质学家在庐山看到构造运动和冰川侵蚀;而追问构造运动原动力的张家祥则看到了地球绕太阳公转的非匀速运动——这离“此山中”也太远了,但能说与“庐山真面目”无关吗?
“白塔桥边卖地经,长亭短驿最分明”,从旅游者的视角,旅游地的面目在旅游图上:何处有景点,何处可打尖,何处可住宿一目了然。几年前到南昌出差,顺手买了一张庐山旅游图,一眼看去,密密麻麻,布满了各机关单位的疗养院、招待所、培训中心,本拟上山一游的我,只看到“割据”、“天下名山官占多”,游兴荡然无存。
可见有多少个视角,就有多少个庐山,视角无限,庐山无限。求学之人,最大的收获是发现前人未见之视角。独立于观察者视角的“真面目”,根本无从定义,又何以“识”之?
于是佛家云:“一说即不中”,所不中者,无从定义的“真面目”也,与在否“此山中”无关。唐突了,家乡的东坡老前辈,您禅定功夫不到家。对我等凡人的具体问题,其实是“各说皆中”,各自的问题各自找答案,只要不把它当做绝对真理就行。而如果谁自称“识得庐山真面目”,对这样的人在下只能敬而远之。
(作者为本报首席评论员)
《明升体育app时报》 (2009-10-23 A3 周末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