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南京林业大学副教授宋凯在家自杀离世。
1986年出生的宋凯是英属哥伦比亚大学(UBC)的博士、博士后,2019年他作为高层次人才被引进到南京林业大学生态与环境学院。
曾有消息指出,宋凯生前为申请科研项目承受了很大的精神压力。他所在的学院相关负责人回应称,因为没能达到学校的考核要求,宋凯退还了部分安家费,这是入职合同约定的条款,宋凯去世后,学校将给予其家属抚恤金。
宋凯的悲剧在学术圈内外引起普遍的关注和讨论。由于排名、学科评估与国家级科研项目获资助数量相挂钩,不少高校将后者纳入人才管理考核。
而澎湃手机版采访发现,当科研项目“KPI”化,许多青年教师陷入被动处境,不得不追逐热点,追求短平快的成果,有人为了申请到项目,三年换了三次研究方向。
“一个梯子没迈上去,就永远错过了列车”
海归博士张萌毕业回国时已经30多岁,和国内高校毕业的博士相比,年龄上并不占优势。
在她毕业的欧洲院校,博士申请需获得硕士学历,学制三到五年,但延期毕业是普遍现象。
张萌所在的研究组博士平均毕业率只有50%左右,平均就读时间达五六年。博导告诉她,他希望培养的不是科研“螺丝钉”,而是有能力发表顶级期刊的学者。这需要多年扎实且全面的学术训练,难以在短时间内迅速“加工出厂”。
直到博士毕业后一年,张萌才在毕业论文基础上发表了第一篇顶刊。
事实上,她所在的学校,申请博士毕业主要需经导师同意,并通过博士答辩委员会的评估即可。读博六年,她没有发表过论文,但这并不影响答辩委员会给她的博士毕业论文最高等级的评价。
2021年回国后,张萌赶上高校的“非升即走”制度,即新聘教师需在聘期内达到考核要求,晋升到高一级职称,否则学校便不再续聘。
作为海归博士,她所接受的科研训练,不包含申请基金项目。据张萌了解,国内博士硕博期间,通常以师徒相授的方式,参与国家级项目课题组,从导师的“项目”中找一个分支课题进行研究。
在学术圈,“项目申请书”又叫“本子”。由于“本子”不像论文期刊一样公开可查,大量研究者害怕自己的“idea”被偷,不会轻易把研究选题和研究计划对外分享,优质的“本子”仅在同门师弟师妹间流传。
像张萌这样没有师门“码头”的海归博士,申请项目的第一步是找“本子”学习。在学术会议上认识的同行,同期入职的国内博士,都可以是收集“本子”的突破口。“当‘本子’样本足够多时,就能摸索出评审专家喜欢的表述风格。”张萌说。
但合格的“本子”要求远不止如此。2023年11月,国家基金委发布了《2023年度国家自然明升体育app基金项目申请集中接收与受理情况分析》一文,提到经初审,不予受理的项目申请共1011项。不予受理的十大原因有“申请书缺项”、“研究期限填写错误”等。
入职后,张萌参加学校组织的国自科项目申请培训,讲座专家一再强调“态度”的重要性,以及“每一段的最后一行字数尽量饱满”、“不能出现错别字”。
“本子”一般由选题意义、文献综述、研究计划、研究方法等几部分组成。多名学者看来,最为关键的是,如何向评审专家证明自己是一名合格的候选人——毕业院校、博士导师、合作者、学术平台、发表的相关研究论文、著作,都会成为评审专家考量的因素。
有采访者透露,在国自科“同行评议”环节中,基金委会选出和申请人同一领域的几位专家,对项目进行等级打分。互相请托,以学院的力量组团打听“本子”下落的现象一直存在。“你有个学生的本子在我这里”、“我看到了你师妹的本子”,这些讯息在圈子里不胫而走。
国家自然明升体育app基金支持的项目类型包括青年项目、一般项目、重点项目和重大项目等,本意是推动青年明升体育app家的成长和发展,为其提供科研资金和资源支持。根据国自科方面的统计,2019年到2023年,青年项目申请量从100376项增长到134305项,四年时间里,增长率达33.8%。然而,项目资助率却徘徊在17%左右。
此外,国家自然明升体育app基金和国家社会明升体育app基金的青年项目申报条件要求男性不超过35周岁,女性不超过40周岁。
对于海归博士来说,申请青年项目的窗口期尤为短暂。2019年,宋凯完成海外学业,入职南京林业大学时,已经33岁,他只有两次申请机会。一旦错过,就只能和同领域的教授们竞争一般项目。
“80后”的林栋,也是一名海归博士。几年前,他所就职的“211”院校修改了晋职聘任条件,将国家级和省部级项目纳入考核。
当时林栋已经超过国家级青年项目的年龄要求。于是他把精力主要放在了申请教育部人文社会明升体育app研究项目(青年项目)上面,该项目男性年龄上限是40周岁。
过去几年,他申请过五次教育部的“项目”,换过三个研究方向,但依旧不得要领。
林栋说,国家级科研项目看重实践层面的意义,而不仅是理论贡献。读博期间,他的研究方向是批判性研究,显然不符合“项目”赛道。
为此,他不得不调整自己的研究方向,每换一次“项目”赛道,都要重新积累论文和相关研究经历,“申请项目时,才可能有说服力。”
2018年,他开始从时事热点中找选题。那时,“乡村振兴”是很热的话题,林栋花了很多时间准备“本子”,但效果甚微。有项目经验的老师告诉他,乡村振兴偏经济学,如果没有扎实的经济学背景,很难申请通过。
直到两年之后,林栋才找到新的项目研究方向,并从零开始学习大数据模型等新技术。他解释说,为了体现“项目”的创新性,他所在的学科有不少老师到生理学、神经系统明升体育app、人工智能等领域跨学科寻找理论和研究视角,并学习新的技术和方法。
成为大学教授,是林栋的职业目标。早在学校改革考核制度第一年,他就已达到学校评副教授所需的核心期刊和学术专著要求,但因为项目申请接连失利,如今,他仍是一名讲师。
项目卡住了不少青年教师。林栋告诉澎湃手机版,他所在的学院每年有两个晋职副教授的指标,但因为达标人数不够,多个指标都被浪费。去年,“没有人参评副教授,因为没有人符合条件。”
张萌形容,如果博士毕业时间晚,入职前两年又没有申请项目的意识,很可能“一个梯子没迈上去,就永远错过了列车。”
“破‘五唯’更像‘全都要’”
一年前,北大毕业的于辉是北京一所“211”院校的讲师。因为没有达到首个考核周期“论文”和“项目”的科研任务要求,他被学校辞退。
于辉说,他的研究偏小众,是以社会学的视角切入,研究管理学问题。研究的原创性和不确定性越高,失败的风险越大。2023年年底,他的论文才收到顶刊的第二轮评审意见。
院领导很欣赏他,曾给他建议,先做一些“短平快”的研究应付考核。为此,还帮他申请过两次延期考核。但于辉认为,如果一切向考核看齐,反而会对研究不利。
然而项目申报的压力层层传导,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2015年,国务院印发《统筹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总体方案》(简称“双一流”),旨在加快建成一批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
虽然“双一流”评价要求中提到,要克服“唯论文”、“唯帽子”、“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唯项目”倾向。但张萌观察,在学校执行层面,“破五唯”更像是“全都要”。
其中,“项目”是继“论文”之后,“双一流”评估的重要指标。在高校考核制度改革前夕,林栋所在高校的科研处找各院系的青年教师开会,讲到学校学科评估的压力,鼓励教师多出科研成果。
在张萌看来,项目也会反过来影响科研。对于需要使用昂贵的设备和技术的专业来说,如果申请不到项目,就无法独立开展科研。
根据公开论文可知,南林大副教授宋凯在博士、博士后期间,从事紫外光水消毒研究。2019年入职南林大后,转而加入妻子团队做生物燃料研究。据澎湃手机版了解,宋凯在学校的实验室不足30平方米,和学院的一名老师共用,且只有基础实验设备。
副教授佐铭从事人文社科领域研究。在他看来,人文社科的研究不需要很多钱,没有基金项目支持,也能完成。但为了晋升教授,他也曾写了三年“本子”,一次未中。有评审反馈意见说:“你目前资历尚浅,这个项目没办法完成。”
佐铭觉得,评审专家的态度有些高高在上,并没有给出实用的建议。
他打比方说,做学术就像农民种地,基金项目就像化肥。高校驱动农民申请化肥,并把生产粮食和申请化肥的价值等同。“但我的田不需要施肥,也能长庄稼,为什么要把申请化肥当成指标?”
国家级基金委员会成立的初衷,是给优秀人才和高水平课题提供资助和支持。但在一些受访者看来,被纳入考核后,项目申请有些变了味。
每次学院开大会,领导鼓励教师踊跃申请项目时,佐铭都有一种被孤立的感觉,他称之为“同侪压力”。
对此,林栋的感受尤为强烈。他说,现在学校的很多事情,他都选择不参加。前段时间,有前同事找他聚餐,他也没有参加。“别人已经是博导教授了,我去干嘛?”
在学院里,他越来越游离。妻子也认为“这么多年没评上副教授,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
在被项目考核的“阴影”笼罩之前,他曾发表过顶刊,也在全省教学类的评比中获奖。
他选择按照社会对科研的要求“打磨”自己,或许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职业生涯被尊重和肯定。
“给科研多一点耐心”,是受访者的共同呼声。
“用KPI管理学术”
近年来,随着一些高校实行“非升即走”的制度,科研压力越发倒向青年教师。
张萌认为,国内的“非升即走”制度缺乏配套的保障机制。她以自己在欧洲高校的博导为例,为了给年轻教师减轻教学压力,博导和其他获得终身教职的教授会承担更多教学任务和行政工作。
但在她工作的高校,学院的行政工作,比如疫情期间统计体温等上报任务基本由年轻教师承担。学院资深教授承接的企业课题,也会分派给研究方向并不太相关的年轻教师。
此外,教师一旦签下“非升即走”对赌协议,考核期内无法取得约定的科研成果,高校还可以要求教师返还安家费和住房补贴。
此前,一些高校的规定曾引发讨论。2021年6月17日,太原师范学院发布《太原师范学院引进和稳定高层次人才管理办法》,要求“引进的博士研究生来校工作满五年,如未能晋升副教授(因指标原因未晋升除外),本人需服从学校安排转到后勤、保卫等服务保障岗位。”
2024年1月5日,一则《哈尔滨工业大学关于进一步加强教师常规副高岗位管理的通知》中规定,“新聘任的常规副高岗位教师,如果6年内未获聘准聘正高及以上岗位,应申请转为专职科研岗、实验工程岗,或不再续聘。”
“非升即走”制度,从面向讲师和助理教授,延伸至副教授,这背后是高校快速提高人才水平和科研成果的诉求。
1860年,哈佛大学率先提出新入职教师在一定聘期内必须晋升职称,否则学校不予续聘,形成“非升即走”制度。此后美国其他高校纷纷借鉴。
在国内,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是首批推行“非升即走”制度的高校。“非升即走”一定程度上激励了教师的科研产出,但也产生了负面作用。
据佐铭观察,学校每年分配到学院的长聘编制只有个位数,但新招进来的博士后可能有二三十人,大多数人会被淘汰。
“但池子越大,参与竞争的青年教师越多,学校的科研成果KPI越好。”佐铭感到痛惜:用KPI管理学术,可能会让学术被矮化。在他看来,学术需要长期投入,科研探索未必会有产出,有很多弯路要走。
“一个清晰的KPI标准和一个不清晰的学术创作之间引发的矛盾,压力最终由青年教师承担。”佐铭说。
2024年3月,西南财经大学公管学院副教授王思懿对澎湃手机版提到,六年聘期一到,大量青年教师因编制不足、未达到晋升要求等被淘汰,而高校又继续招新的青年教师,造成内卷的乱象。
高校教师的“供需关系”也影响着“非升即走”。2023年,高等教育专任教师207万人,同比增长4.91%,而同年,我国在学博士生61.25万人,同比增长10.14%,且还在不断扩招。
王思懿认为,“非升即走”的压力,不仅给到了青年老师,还有未评上职称的老讲师,以及处于职业发展中期的副教授,乃至部分教授。为应对考核,老师们很难静下心来做研究。
给科研多一点耐心
离职后,于辉以研究员的身份回到北大,跟随博导做研究。
他记得,2014年博士毕业的时候,很多同学去了国家外汇管理局、证券金融公司或者资产管理公司工作,收入是他的三四倍。
对于自己的选择,他苦笑说,理想太重了。博导曾告诉他,国家花钱培养你,经过层层选拔到这里,如果不做这个领域的研究,可能未来几年内不会有人再关注它。
在高校做讲师,于辉月收入一万元左右。他认为,大多数人入职高校不是为了钱。但考核压力,使他们无法基于兴趣和探索创新的好奇心做研究。
佐铭希望,高校能够给予学者群体充分的信任,不只是靠行政管理向教师要业绩。他建议,高校选拔人才的标准可以定得高一些,招进来就要充分地尊重、培养、关怀,促进青年教师的发展。
在他看来,只做“达标”的研究,没有思想上的创新,只能培养精致而平庸的学者。在未来,很难推动学术的发展。
申请到国自科青年项目后,张萌并不担心三年后项目结题的绩效评估。她说,项目申请很难,结题很容易。“完成中期手机版,参加培训,发表几篇论文,上面提到研究受到基金项目的资助,基本就能通过结题评估。”
论文、项目可以量化考核,但教师对于教学的投入、对待学生的态度不易被量化,所以更容易被忽视。
张萌提到,教学是一项通过性考试。教师上够课时、没有被投诉、没有受到处分或者出现严重的教学事故,就能完成教学指标。因此,“教师教学做得再好,在整个评价体系里是不加分的。”
张萌建议,高校应该允许教师多元化发展,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比如有些教师擅长教学,有些教师擅长发表论文,有些教师擅长做横向课题,给企业培训。
然而,获得国家级“项目”一直是戴在教师头上的“紧箍咒”。
从2011年起,国家自然明升体育app基金将女性申请青年项目的年龄限制从35周岁放宽到40周岁,希望为女性创造更为友好的科研环境。
张萌认为,如果青年项目能将男性申请者的年龄限制放宽到38甚至40周岁,使得博士、博士后毕业时已经30多岁的男老师,在“非升即走”六年考核期内,都有机会申请青年项目,或许学术道路会走得更宽阔。
2023年,曾有网民在明升官网政府网提出青年明升体育app基金项目以博士毕业年限取代生理年龄限制的建议。
国家自然明升体育app基金委员会在这则建议下面回复道:“下一步我们将在着力把握人才成长规律和资助培养需要的基础上,统筹考虑人才资助体系的整体性,兼顾各方面诉求,认真研究该方案的合理性。”
对此,和“本子”较劲多年的林栋看得很淡。他认为,政策的制定需要经过反复推敲,自己不能“守株伺兔”。最重要的是打磨自己的“本子”,不管政策如何变化,都能适应它。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张萌、林栋、佐铭、于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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