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学:述而不作
师承
杜道生7岁入新式小学,正值“五四运动”,他就跟着哥哥在游行队伍中跑。父亲担心误了学业,赶紧将其接回,送进杜家的私塾,从此开始读圣贤之书。
90多年后,杜道生谈及当年父亲送他读私塾的事依然心存感激。他常对学生说:“我一辈子治学的工夫,全赖那6年的童子功哩。”
高中毕业后,杜道生考入四川大学文学系。读了一年不满意,又考入北京辅仁大学文学系。读了一年仍不满意,又分别报考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新生考试、插班考试,结果两校都录取了他。因为仰慕胡适、蒋梦麟两先生的为人及才学,杜道生选择了北京大学,到该校三年级语言文字专业就读。
杜道生一共考上4所大学,读了3所,曾先后受教于胡适、闻一多、钱穆、朱光潜、沈兼士等名师。杜道生思想上深受胡适影响,朴素一生,但一身傲骨。他说:“我的恩师胡适先生说过,文人不可有满脸傲气,但绝不可无一身傲骨,这就是文人的价值。”
就学问上来说,对杜道生影响最大的是沈兼士。沈兼士是杜道生读辅仁大学时文学系的系主任,讲授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杜道生立志终身研究文字学,就是从沈兼士开始的。
当年在北大,杜道生与同学一起参加“一二·九”运动,上街游行,被军队的水龙冲散,棉衣湿透,冷得打颤。回去以后,发烧生病,沈兼士派同学来问候。病愈后,杜道生去见沈兼士,先生对他说:“道生啊,明升官网的传统文化几千年了,需要人来继承。你来跟我学习吧。”
后来,杜道生对自己的学生说:“我从此走上了这条路。50多年了,我一直记着先生的话,走选定的路。今天想来,我一点不后悔。”
“你们不要看到现在汉字改革,将来国家对汉字还要保护。汉字的改革是对大众讲的,汉字的保护才是我们这些读书人的责任。”杜道生一辈子都记得恩师说过的这段话。当时很多学者提出废除汉字,用拼音文字取代。沈兼士说这段话,是希望他的学生能够好好研究汉字,保护汉字。
从此,杜道生立志终身捍卫汉字。解放后,凡是关于汉字简化的各种学术会议,他一概不参加。他对自己的学生说:“只有繁体字才能深刻体现汉字形体与字义之间的关系,展现汉字丰富而深刻的人文内涵。简化以后,汉字的美妙就体现不出来了。”
1937年,杜道生北大毕业,留校读研究生。结果抗战爆发,无法继续求学。他选择了回乡,在乐山、成都、大邑、新都等地任中学教师、校长。教书之余,杜道生最喜欢的,还是读古书、抄古书。
抗战中,马一浮避寇到川。为培养能真正传承中华圣贤精神的读书人,他在乐山创办了复性书院。借此机会,杜道生拜在马一浮门下受教,学习了大约3年。
杜道生回忆说:“马先生神情静穆,不苟言笑,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虽然教学严厉、学问渊博,但他绝不轻视后学。”
马一浮留一把长须,在文革中绝食而死,去世时86岁。为了纪念给自己最大影响的恩师,杜道生就在86岁这年蓄须,也留了一把白胡子。杜道生的弟子王旭说:“先生在胡适身上学到的是气魄,在马一浮先生那里悟到的是境界。”
学问
在老师家里,学生周及徐曾问到《说文解字》中的一个字,杜道生当即说这个字在第几卷、属于何部的第几个字。他还让周及徐随即从书架上抽取大徐本《说文》翻看。杜道生在一旁背诵该字的说解,周及徐将之与书中的内容相对,结果竟毫发不爽。
杜道生毕生从事汉语言文字教学,熟读经典,能背诵《说文解字》,于段氏《说文解字注》尤熟。《说文解字》的9353个汉字,他都能详细讲出造字原理、字形字义、演变源流,并能熟练写出其篆体,还能讲出许多前人所未讲到的汉字中所蕴含的哲学内涵。学生称他为“活字典”,学界则誉他为“汉字守护人”。
周及徐说:“先生的书屋里放着好多本《说文》,在屋里的任何一个座位,都可以随手取到。先生讲学著述皆谨慎细心,字字有据,不妄作,引据前人而自有心得。”
“文革”中,杜道生和许多大学教师一样,下放劳动。杜道生一生嗜书如命,如何面对这样的处境?他不齿于读那些时下风行的大批判文章,便在衣兜里揣一本《新华字典》。劳动间歇时和晚上,便一人偷空默读,一面读,一面用小纸片悄悄地记写。
“文革”结束后,杜道生指出《新华字典》中三百余处应该修订或补充的地方,写成一封长信寄给主持《新华字典》编撰的魏建功先生。不久后,杜道生收到魏老回信,热情地肯定了他的意见,并允诺在下一次《新华字典》印刷时参考他的意见进行修订。
但是,述而不作是杜道生治学的最大特点。其所著述至今多未公开发表,计有《论语新注新译》、《说文段注义例辑略》、《汉文字学常识》、《三字经译述》、《千字文简注》、《四川扬琴唱本》以及许多零篇散章。公开发表且引起广泛关注的,仅1982年发表在香港《大公报》上的《汉字——人类心灵的几何学》一文。
1982年,明升官网内地开始新一轮的文字改革。在此背景下,杜道生觉得有必要再次强调明升官网文字的意义。于是,便有了《汉字——人类心灵的几何学》一文。他说,汉字改革的目的是为了便于大众掌握,但是文字改革不能脱离传统,必须要保存传统文化,不能走拼音化的道路。我们国家民族因汉字而有统一之标志,我们历史文化因汉字而得万世之流传。
讲课时,杜道生曾对学生说:“今人多爱创立新说,动辄洋洋著书,然而行之不久。多少道理古人已讲在前头,明白清楚,只是今人不读古人书,不知道而已。故著书不如抄书,把自己的意思用前人的话来表达,述古言心,岂不两全?”
文字学以外,杜道生终身研习又身体力行的就是儒家学说。《诗经》、《左传》、《古文观止》等一大批经典,他都能全文背诵。杜道生尤其注重《四书》,不光是正文,就连朱熹的集注,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
2011年6月,中华书局出版了由杜道生注译的《论语新注新译》。周及徐说:“该书的著述始于1987年,以毛笔小楷抄录,字迹工整,至2003年春节后油印成书,赠送友人和学生,前后共历17个寒暑。”
杜道生一生仿效圣人,述而不作。这本《论语新注新译》可以算是他唯一的专著,这也是弟子们考虑到老师年龄大了,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将其研读《论语》的心得传扬于世,才出版以志纪念。
在外人心中,杜道生研究文字、信仰儒家,肯定是个守旧的“老古董”,但他的思想并不拘泥,更不守旧。杜道生可以无障碍地阅读英文原著,德语和日语亦颇为熟悉。上世纪80年代毕业于四川师大的一位研究生在回忆杜道生时说:“杜先生年逾八十而心态若童,在他口中什么怀海德、卡西尔、列维·斯特劳斯等洋人名字也时有飞出。”